渡船

《万里》/ chapter 4

       6:30,四个小孩围着一张餐桌面对本就清淡的晚餐,味同嚼蜡。唐远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干掉了面前的粥,手背抹了把嘴,拿出了大哥的风貌:“没事,管他什么牛鬼蛇神的,兵来将挡,水来土掩嘛。不就是撕腿嘛,谁还没撕过腿啊”

       看着另外三个人,依旧苦大仇深心事重重的样子,他自己也泄了气。重振士气的计划失败了,他想另辟蹊径,可唐远翻遍了所有的经验,终于妥协于乖乖就范:“我跟你们说,就一条哈,疼的昏天黑地,哭的撕心裂肺的也别跟唐晨对着干”

       唐远私下里跟平辈的人讲话,从不称唐晨父亲,也不叫老师,直呼其名。他们父子关系并不是像刚才那样的剑拔弩张,更多的时候是哥们。出了练功房,唐晨可以跟他开黑打野,偷鸡摸狗,但只要换了衣服,就是说破了天也没商量的余地,规矩就定在那,没人能是例外。

       恐惧的氛围又重了几分,唐远也跟着叹上了气。要说唐晨不接手基训课的日子都长到他不记得到底有多久了,他也摸不准他爹的脾性是不是变化了。连自己都被全权交代给陈默了,更别说亲自动手帮谁开个软度什么的了。下午他看到唐晨从自己身边走过去,帮路之遥正身体的时候,都惊出了一身汗。

       ——“哎,实际上我也很久没被他折腾过了,没什么特别的能告诉你们。但就刚才那一条,一定记住了,千万别跟他较劲,念你们第一次他可能会提醒,但最多就一次。”

       路之遥咽了口口水,喉结上下翻腾,毫不吝啬的暴露了他的紧张,单单是陈默一人发起火,狠起心来下手,就够他喝一壶的了。

       许璟舟眼睛里含着的泪水就要滴下来,唐远赶紧抽了纸递给他:“没事啊,我不是也在呢,能顶的住我肯定先扛。再说了,哪次恢复课不都得疼一遍么?多一分少一分,也没什么差别的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这话说出来,唐远自己都不信,他想想唐晨的脸就肝疼。旁边坐着的陆琛就像不存在一样,绞着手低着头不说话,唐远揉了揉他的头发,大段的静默,每个人都忧心忡忡。

       静了一会儿还是唐远打破了沉默:“那个,一会儿上去,先耗左腿,然后躺下了也先撕左腿,相信我,你们要是先把好的那条腿开完,绝对不想再开左边了,能忍住不逃出教室就不错了”

       要不说是亲师兄弟呢,事一起作,祸一起闯,功一起退,有难同当,要差都差左腿。

       ——“还有一条我没在他俩一起动手的时候用过,也不知道管不管用。能忍的时候尽量忍住,能不叫就别叫,能不哭就别哭。唐晨我不知道,反正默哥要是看到你们这样,知错就改,听话努力,肯定会心疼的”

       唐远用的是你们。

       实际上他知道今晚最过不去的肯定是他,不说错了多少事,单论欠的那些软开,就够要去他的半条命了。他爹今晚肯定要趁着陈默在,给他开到合格线之上,他没有半点回旋的余地。

 

       另一边,陈默和唐晨出了教室,并肩走在校园里,没有谁不回头打量这对师徒。唐晨自顾的打着招呼,脸上的笑就没落过,陈默很高兴能让唐晨满意:“老师,我先回去收拾一下,晚上再过来”

       ——“时间都搁路上了,门卫那拿了行李,去我宿舍洗澡吧,还能再吃上口热乎饭”

       ——“听您的”

       俩人回宿舍的路上,耳边的三言两语都逃不过对陈默的评论和赞美,而他本人始终云淡风轻,仿若什么都未入耳。那些年的锤炼、争吵、怒骂,还好换来的是这样一个他们彼此都想要的结果,他终于如愿带陈默出人头地。

       ——“我看最后那场巡演视频,不错”

       陈默像是早就做好了准备一样:“但是?”

       唐晨笑他:“没有但是,从完成到表现,几乎无可挑剔。”

       陈默不说话,只是笑着,他猜想唐晨还会接着话头摊开来跟他讲别的。

       果然。

       唐晨顺手拉过了陈默的一个行李箱:“临场反应一直是你的强项,从金桃,到巡演,甚至是当年的《月下》,至今都没人知道因为欠了节奏,你后面的那个串翻多做了一个旋子”

       陈默震惊的看向了唐晨,那人好像是在说他今天早上只吃了一个鸡蛋一样简单,把陈默深藏了多年的秘密就这样宣之于口。

       当年的比赛,月下虽说是唐晨一步步抠出来的,但一些小的串接动作,唐晨念及具体的情绪表达和很多实际的情况,给过多余的选择,陈默也做过不少改动,所以每次跳完整版的时候,那些部分都不是固定的。

       他一直保守着这个珍贵的秘密并引以为傲,却不知唐晨当时就看破了,却一直小心翼翼的不肯夺走他的那些自豪。这些年悉心保存起来的,未被戳透的秘密一直是他很多时候的支撑力量,曾经陪着他度过了很多艰难的时光。

       陈默低着头,不好意思的笑,微微的点着头。

       唐晨知道陈默在乎的东西,一直都是这些些细小的但重要的保护、尊重和理解,关于舞蹈的,关于他这个师父的。

       陈默小时候不理解唐晨的严苛和无情,他们之间那时候暗流涌动,陈默怕又需要,唐晨在乎又不肯给退路,但信任像一道坚固的城墙,哪怕是争执,吵闹,逃避都不曾割裂过他们之间的连接。长大后,陈默逐渐懂了唐晨,也终于看见了警告背后的关心,逼迫后的期待,怒骂后的恐惧失去。

       在唐晨心里,陈默是他教师生涯里最特别和唯一的存在,是那个跟着他从江南到北京,充满梦想,执拗但坚毅的小小孩子。他不知道陈默知不知道他在自己心中的位置,唐晨想他应该知道。

       ——“谢谢,哥……”陈默转过头,盯着唐晨的眼睛,郑重其事的说着。

       唐晨搂住陈默的肩膀“是你自己有本事。独舞那段临场处理的也不错。”

       陈默那天演出的独舞动作和当年的技巧遇到的情况有点像。抱腿转,但只有两圈就卡住了。陈默自觉是有问题的:“是基础的问题,最近忙着演出,控制和稳定上确实注意的少了,这两天就补回来。”

       唐晨叹着气笑他:“什么错都往自己身上揽,我这么可怕么?我又不是门外汉,到那段都快尾声了,地板条件早就不尽人意了,是你的问题,还是客观原因,别人看不出来,我还看不出来么?”

       陈默被唐晨磨的早就没有推卸责任的习惯了。说到底,还是出现了问题,外界因素的确不可避免,但他忽略不了自己技艺不精的原因。

       但唐晨不这么想:“陈默,很多事情,到现在,你不必钻牛角尖,观众的确是上帝,他们也确实只能看得到即时的呈现。但你自己本身要关注的还是过程,用尽全力,不觉得辜负,就够了。再多的都不是你能求来的”

       ——“是”

       ——“还稳定欠缺,你都不够稳了,现在的这些青年演员哪个还敢说话?”

       ——“老师,您别夸我了”陈默挠头,真有些不习惯。在附中这样的环境里,他能想到的只有唐晨把他骂的一无是处,狗血喷头的样子。

       ——“但是,我跟你说过的,无论是比赛还是演出,都要把舞台空间和地板条件考察和计量好。特别是演出的时候,要么减圈数,要么降难度,再或者改动作,做好预备方案。一方面是尽可能不给苛刻的人挑出错误,完成一台完美的演出;另一方面是更重要的,我要你记住的,没有任何一场演出和比赛是值得你冒身体的险的。演砸了就砸了,跳不了A角就跳B角,比赛也是,输了就输了,总有机会赢回来的,但你若是因此伤了哪里,就是不可逆的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——“是,唐晨哥,我记住了”

       唐晨拿钥匙开了门,示意陈默自便:“我去办公室处理点事情,你一会儿结束了吃口东西,自己先去,我到时候会过去的。”

       ——“好的”

       ——“还有,陈默,你不再是那个在我手下苦苦求生的孩子了,我们当初说好的,带你拿金桃,演A角,出人头地,都已经实现了。现在,我不管你哪场演出获得了怎样的成绩,有多人关注你,接了多少的邀请,我只管你是不是会完完整整,好好的站在我面前。”

       陈默不可自拔的留下了眼泪,他已经很久没在唐晨面前这幅样子了。

       唐晨有一瞬间愣住了,然后他走过去伸出手抱住了陈默,陈默趴在他肩头:“谢谢你,师父”。

       从小到大,以至于到之后很长的一段时间,他拿了很多奖,有了很多观众支持,主演了一些舞剧,带出了不少学生。但好像都没这个拥抱像港湾,他这么多年最想要,最怀念的好像就是一个这样肯定且熨帖的拥抱。

 

       陈默换了身衣服再次站在610时,四个孩子标姿已经站完了,不同高度的四摞垫子上整齐划一的搭着左腿。他挑了挑眉,不置可否这个所谓的自知之明。

       还有15分钟,唐晨一定是掐着点来。陈默简单的热身,扶着把杆甩了两下腿,在中间做演出差点出了大错的抱腿转。这动作为了保证圈数,爆发力和控制力的要求都很高,稍有分心,要么圈数不足,要么就像他演出一样,重心受阻,卡在半路,要靠其他动作补回来。

       也不是没看过陈默练功,路之遥他们却还是被惊住了。不说旅途劳累,就只是稍微活动了一下,就可以把动作做的如此云淡风轻,功夫定是都下在了平时。几个小孩看的无地自容,低了头埋在胳膊里,老老实实的耗着。

       陆琛的左腿差右腿不少,他心思一直很敏感,实际上陈默也并没有要震一震他们的意思,那孩子看完就摆正了身体,双手抱头,上下颤着。

       陈默做了五六遍,走到陆琛身后,看他离地差着两三拳的高度,就拽直了他的手臂,控制住他的身体,开始上下帮他颤叉:“拿这么高的垫子,别还没躺在凳子上呢,就先把自己练哭了”

       陆琛低着头,极力忍着,他的确很怕开左腿,下午的滑叉几乎用尽了所有的耐性,他自己都佩服竟然有胆量拿垫子悬空耗着,甚至还逞强的撑起身子颤胯。现在把自己逼得毫无退路,陈默的话甚至把他的流眼泪的权利都剥夺了。

       ——“你们要是平时就这么刻苦自觉,何苦会被逼迫到这个样子?”

       他边说边松开了陆琛的手,陆琛以为结束了,刚要松一口气,就感觉身后的人蹲了下来,紧接着胯跟就被膝盖顶住了。陈默腾出手从他的腋下穿过去固定住了他的身体,膝盖上的力气刚传出去一点,手底下的人就攥起了拳,身子往前倾去。

       ——“别动!”陈默一手把他扯了回来,又往后挪了一小步,带着他的身体往后,更大程度的拉开了后胯的韧带。

       ——“啊……呃……呜……”刚刚低着的头,疼的往后仰倒,双眼紧闭着,疼的牙齿都打颤,而实际上跨跟也并没有往下多走多少。

       ——“你的左腿差太多了,平时再不自觉一点,这点疼可不止”

       手底下的小孩疼的来回晃了几次头,然后抿着嘴,偏倒一片不动弹了。眼睛闭的紧,手紧紧攥着拳,手背上和脖子上的青筋都暴了起来。陈默低头看了看距离,又腾出手试探了下韧带的紧绷程度,饶是疼成这个样子,陆琛搭在垫子上的脚背和膝盖都还好好的绷直着。

       陈默不怕学生哭闹,他就怕这种场景,会让他觉得下不去手,等那孩子稍微稳定了一些,呼吸不再局促,他才再开口命令:“前面的腿再外开”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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